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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院刊 | 彭慧萍、吴雪杉:山人捉刀:晚明作伪者朱肖海的职业生涯与代际承传

彭慧萍、吴雪杉 故宫博物院院刊
2024-09-13

透过对晚明嘉兴鉴藏家日记的细致检索,本文稽勾书画作伪者朱肖海的生卒年、字号和存世伪作,探究其如何自作赝物售人,并与冯权奇合作伪造假画。朱肖海在世时不仅收藏书画,营造斋室,借助山人形象结交李日华、徐弘泽、智舷等嘉兴名流,更将儿子朱瑛成功转型为文人画家。由朱肖海父子之例,可以窥见晚明下层画家的谋生之道与家学传承。

山人捉刀:晚明作伪者朱肖海的
职业生涯与代际承传



[美]彭慧萍 吴雪杉


在乱象丛生的晚明(1550-1644)古书画作伪行业中,嘉兴地区的朱肖海可谓该行业的成功转型者,可惜其生涯仍如一团谜云。朱以伪造书画为名,有两次作伪活动被同时代嘉兴同乡记载:其一是擦去南宋书家张即之(1186-1266)法书《楞严经》卷尾张即之原款,添上唐代白居易(772-846)伪款,如此则托名为白居易法书;其二是临摹唐代王维(活动于701-761)《江山雪霁图》并出售。这两件被嘉兴人揭露的改造品被认为尚存于世。事实确实如此吗

此外,仍有众多疑问,如朱肖海曾经使用过哪些字号别名为何当时学者鲜少论及其生卒年代其伪造技术达到何种水平朱在赝品中不签款、不署名,如何行销宣传,替自己的生意打广告朱是否满意这种隐而不彰的匿名手法晚明时期的鉴藏圈又如何看待这位作伪者

朱肖海以伪作书画出身,却将自己的儿子培养成嘉兴本地有卓越声望的文人画家。父子两代的画业传承,从旁窥述了晚明作伪者对自我角色的认定、对后代的期许及超越自身的生涯规划。透过对朱氏父子的研究,可见晚明作伪者的存世之道、职业发展与代际传承,为研究晚明书画市场的行业生态提供一个新视角。

一 朱肖海的生卒年、作伪勾当

朱肖海的生卒年没有明确记载。其生年可以从同乡好友徐弘泽(1551-1627)组织的活动大致推算。1623年,徐弘泽召集“善画”的嘉兴朋友组成“别有社”,展开绘制“江干七树”的活动。徐为活动撰写的序文里提到参与者中有一位名为“证之”的人物,嘉兴同乡李日华(1565-1635)在《书徐润卿别有社卷后》称:“朱山人证之,目涉缣缃,腹贮林麓,年逾半百,识洞千家,其淹茹亦已富矣。与先生开游夏之堂,共罗吴会之彦”,并认为朱是“别有社”组织者之一。“别有社”参与者皆为徐弘泽往来最密切的友人,李日华和徐弘泽都提到其中包括朱肖海之子朱君求(后文详述)。那么,与徐亲密的朱肖海没有理由置身事外,更何况李日华《恬致堂集》收录了《题朱肖海江干七树图》,可知朱肖海也参加了“江干七树”的作画活动。由此推论,这位“朱山人证之”即朱山人肖海。按李日华所记,此人“年逾半百”,1623年往前推50年,朱肖海应出生于1573年(万历元年)以前。朱肖海的卒年,需交叉参照李日华和汪砢玉(1587-)的笔记。1628-1629年,朱参加由汪砢玉组织的绘画活动,故其卒年当在此后。李日华《六研斋三笔》提到,“徐节之携画一轴来就鉴定,乃故朱山人肖海物也”。《六研斋三笔》成书于1630-1634年,朱在此前(1634)已经去世。可知朱的活动年代约在1573至1634年之间。

关于朱的作伪,记录最多的是朱肖海嘉兴同乡李日华、项鼎铉(1574-1619)和沈德符(1578-1642)三位鉴藏家,三人均提到朱与藏家冯梦祯(1548-1606)之子冯权奇携手合作,伪造古画并配上假跋。上述诸人俱在嘉兴,不仅邻里相近,时有往来,更有姻亲关系。冯梦祯之女冯月嫁给沈德符之弟沈凤(1581-1603),沈德符之妹沈瑶华嫁给项鼎铉,沈凤长子沈大詹娶李日华之女。冯梦祯是沈大詹的外公,沈德符是沈大詹的伯父,项鼎铉是沈大詹的姑父,而李日华则是沈大詹的岳父。诸人沾亲带故,爱好相近,姻亲里只要有一人知道朱、冯的秘密,就可能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最终变成亲友间共享的趣闻,朱、冯赝鼎古书画的勾当,很难成为一个真正的秘密。

1606年,沈德符《万历野获编》首次提到了朱肖海造假出售:

金陵胡秋宇太史家旧藏《江干雪意卷》(即《江山雪霁图》),虽无款识,然非宋画苑及南渡李、刘、马、夏辈所办也。冯开之(冯梦祯)为祭酒以贱值得之。董玄宰太史一见惊叹,定以为王右丞得意笔⋯⋯祭酒身后,其长君(冯梦祯之子冯权奇)以售徽州富人吴心宇⋯⋯今真迹仍在冯长君。盖初鬻时,觅得旧绢,倩嘉禾朱生号肖海者,临摹逼肖,又割董跋装褫于后以欺之耳。

按沈德符所言,冯权奇家藏的无款古画《江山雪霁图》(以下简称A本,是最原始的早期版本)拖尾原有董其昌(1555-1636)跋,董将古画作者定为王维。冯权奇请朱肖海临摹一本(以下简称Z本)后,把A本原有的董跋割下,配到Z本上,假画配真跋,Z本被当作真迹,卖给徽商巨富吴新宇(1551-1606)。第二位揭发朱的是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万历三十八年(1610)“二月二十七日”载:

里中有朱肖海者,名殿。少从王羽士雅宾游,因得盘桓书画间。盖雅宾出文衡山先生门,于鉴古颇具眼,每得断缣坏楮应移易补款者,辄令朱生为之。朱必闭室寂坐,揣摩成而后下笔,真令人有优孟之眩。顷遂自作赝物售人。歙贾之浮慕者,尤受其欺,又有苏人为之搬运,三百里内外,皆其神通所及。所歉者,每临,文义辄有龃龉,易于纳败。余每以横秋老眼,遇其作狡狯处,一抹得之。念其衣食于此,不忍攻也。

可知朱肖海与李日华同乡同里,其名“朱殿”,少从王雅宾游,以装裱修复古书画为生,后来亦自作赝物售人,所造假画常瞒天过海,骗过徽商。又有苏人替其销售假古董,三百里内外,皆朱神通所及。李日华日记还提到曾邀朱殿卿、徐弘泽到家中夜饮,“朱殿”与“朱殿卿”或为同一人。第三位记载朱作假者是项鼎铉。项氏《呼桓日记》记万历四十年(1612)“八月六日”友人沈商丞来访时提及:

沈商丞云,近日朱肖海实作古人伪书画,无不夺真,并不用摹临双钩法,但悬而熟视之,则手腕中位置、丰神皆得。或云其所传别有秘法,靳不示人。

据此,朱肖海的姓名应为朱实,字证之,号肖海,朱殿(或朱殿卿)是其曾经使用过的名字。考虑到朱早年追随王雅宾修补或伪造书画,不排除朱年少时曾经使用别名。李日华、项鼎铉、沈德符均提到朱高超的作伪技巧,李所见的朱改款张即之《楞严经》(详见下文)及沈所见的朱摹《江山雪霁图》两件伪作皆逼肖夺真。朱临摹不用双钩,而是意临、对临、规抚、臆造,即便凭空造画,亦能得意态上的神似。嘉兴乡人对其作伪几能乱真的证词,可辅助我们重新检视以下两件被当代学者认为是“朱肖海伪作”的存世书画是否出其手笔。

二 作伪牟利的朱肖海

(一)朱肖海是否改款南宋张即之《楞严经》李日华记载朱肖海将张即之《楞严经》卷改款为唐代白居易。据《味水轩日记》万历三十八年“二月十八日”,李见冯权奇家藏的法书《楞严经》:“又白香山手写《楞严经》第九卷一帙,字如五铢钱,楷法绝类柳诚悬,而标韵尤俊朗。谛玩久之,觉江南李后主与张即之辈,皆挹源于此而滓浊见溷者。诸跋俱胜,真末世法书环宝也。⋯⋯此经乃李卓吾游金陵日,以贻冯具区(冯梦祯)先生者,有梅氏秘玩印,盖麻城梅氏物也。”可知李初见《楞严经》时,不疑有诈,误以为白居易手书。直到九天之后,朋友告知李被骗:“客言余前所见冯权奇家白香山书《楞严经》,本张即之笔,朱为补款,并作铁崖跋。跋语则出冯手构。余固疑其类即之,诸跋忽未察耳。”李恍然大悟,原来所谓白居易款和拖尾杨维祯(1296-1370)跋文书迹均出自朱肖海补添,杨跋内容则为冯权奇杜撰。

〔图一〕 宋张即之 《楞严经》  朱肖海添 “香山白居易书” 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傅申根据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白居易《楞严经》〔图一〕的书风,研判该书法出自张即之手笔,并认为该本完全契合《味水轩日记》所述,卷末“香山白居易书”六字应为朱肖海补添。细观此卷,“居”“易”两字底纸有圆形挖洞,有擦款后补纸、补添迹象,确实如傅申所言,为朱肖海改款本。而朱补添的“香山白居易书”六字,起收笔细笔提丝,成功掌握了张即之筋摇骨转、轻盈灵秀的书风,和左侧笔画略为粗壮、粗细相差较大的特征,其临摹技法之高,可谓信手拈来,能出能入,雍容大度。不仅李日华初未察觉朱移花接木的添款技巧,连《秘殿珠林》编者张照(1691-1745)亦肯定为白居易书,毫不怀疑该款为朱作伪。(二)小川本《江山雪霁图》卷实非朱肖海伪作由于董其昌对王维的推崇,被董定为王维的《江山雪霁图》卷(A本,已佚的早期版本)在晚明出现诸多摹本,仅董其昌便题跋过两本以上。流传至今者因原签题失去,画名略遭后人改动,重订为《江干雪意图》《江山霁雪图》或类似画名。存世以三种摹本最为有名。

〔图二〕 唐王维 (传) 《江干雪意图》 卷 (B本)

宋摹本  纵24.8厘米  横162.8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其一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王维《江干雪意图》卷〔图二,宋摹本,以下简称B本〕,纵24.8厘米,横162.8厘米。成化年间(1465-1487)从大内后宰门巨梃所藏漆筒中发现,画心有“王维作”小楷款。此为水墨短卷,相较于其余版本,仅剩下后半一小段构图。画寂静江天,枯树凋零,寒鸦盘旋,坡岸疏朗而阔绰。气息古厚,温婉优雅,品质极为精良,成画年代据笔者目鉴,约在北宋末赵令穰(1100以后)至南宋初之间,是此一系列中存世最早的版本。该卷有陆完(1458-1526)藏印,拖尾有沈周1502年、王鏊(1450-1524)、董其昌1625年、顾从德1566年四跋,四跋俱真。此卷见载于1616年《清河书画舫》、1682年《式古堂书画汇考》、1712年《大观录》、1745年《石渠宝笈》、《故宫书画图录》等著录。根据著录,原画曾有已遭裁去的“御前之印”“内合同印”“奉华堂印”及“揭傒斯”等宋元古印,今已佚失。其中,董跋提及冯梦祯所藏“雪霁卷已为冯长公游黄山时所废”,“顷于海虞严文靖(1511-1584)家又见江干雪意卷,与冯卷绝类,而沈石田、王守溪二诗亦同”〔图三〕,可知董其昌已指出A、B为两个不同版本;两本皆为早期版本,构图极似,皆有沈周、王鏊、董其昌跋;A本多出冯梦祯跋,可惜A本在冯权奇游黄山时已废。

〔图三〕 唐王维 (传) 《江干雪意图》 卷拖尾董其昌跋其二是檀香山艺术博物馆藏传王维《长江积雪图》(以下简称C本),纵28.8厘米,横449.3厘米,有“御府宝绘”等伪印。其三是京都小川睦之辅旧藏传王维《江山霁雪图》〔图四,以下简称小川本〕,纵28.4厘米,横171厘米。前有伪文徵明(1470-1559)隶书引首“王右丞江山霁雪图”八字,书劣。画心右下角有“王维”伪款。拖尾有伪冯梦祯、伪董其昌1595年跋、朱之蕃1616年跋以及毕泷(1733-1797)跋。与画卷保存在同一木盒者,还包括董致冯梦祯三通尺牍,纪年为1595、1596和1604年。方闻强调小川本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汪世清认为该画是“晚明或清初的仿本”,但未提及朱肖海。汪世清、徐邦达称小川本即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载的朱肖海伪造本,当代学者亦多从此说。然而事实是如此吗

〔图四〕 唐王维 (传) 《江山霁雪图》 卷局部 (小川本)

日本小川睦之辅旧藏仔细核对小川本,可以发现该图其实并不符合朱摹本的特征。首先,小川本风格拙劣,不符合朱擅于笔墨的记载。朱摹张即之书风时,牵丝连带力度明显,确实流露其善于提丝、转折提按顿挫有法的特长,富于笔划轻重粗细的变化。朱擅于中锋侧锋交互使用,但小川本却笔力僵硬而刻板。山石轮廓线用解索皴,细碎纤弱,蟹爪枝亦稚拙板滞,暴露出晚明以降,仿文徵明派笔墨僵滞的迹象。其直干平行的松树、仿董其昌式的贝壳山,透视法失当的盒状建筑物,应是明末清初某后学劣手所造。此人并不擅于法书提按,笔法拙劣,不符合嘉兴人所言朱技法高超的叙述。其次,沈德符谓冯权奇卖朱摹本(Z本)给吴新宇的时间,是在“祭酒(冯梦祯)身后”。冯梦祯何时去世其门人丁元荐《祭冯司成》载,冯去世于“万历乙巳腊月廿有三日”(1606年1月31日)。换言之,冯权奇售卖Z本的时间应晚于此时。朱摹本的买主是吴新宇,李维祯《中书舍人吴君墓志铭》称吴新宇“万历丙午六月五日卒”(1606年7月9日)。因此冯权奇售出Z本的时间,只能在1606年2月1日至7月9日之间。吴购画后,到7月9日去世前,曾经“置酒高会者匝月”,宴饮庆祝了至少一个月。因此吴最晚在1606年6月初从冯家购入Z本,否则来不及“置酒高会者匝月”。但小川本拖尾的朱之蕃(1575-1624)跋却声称朱之蕃于1616年仲夏仍在冯权奇家观看《江山雪霁图》卷(小川本):

(朱之蕃)从长公笥中索而纵观之,神情畅适,不能赞一辞。然窃幸见所未见,附贱姓名于末,以识欣赏之私。万历丙辰(1616)仲夏望后三日,金陵朱之蕃书。

理论上,1616年想要观览Z本,应该去吴氏子孙家,而非冯家。除非小川本不是Z本。既然朱之蕃在Z本(1606到了吴家)之外见到了小川本(1616尚在冯家),则朱之蕃在冯家所见之本,应为他人另摹(以下简称D本)。(三)冯权奇的诸本《江山雪霁图》确定了小川本(D本)并非朱肖海本(Z本),接着必须追问冯梦祯父子在世时,家藏A本是否已被辗转临摹了数本,并流布于世董其昌起码观跋过A、B两种早期版本。冯梦祯《快雪堂日记》载董其昌于1595年、1604年两度向冯梦祯借阅A本。再据李日华《恬致堂集》“题王右丞江山雪霁卷”,冯梦祯去世前还曾将A本借给李日华:

此(A本)冯真实(冯梦祯)先生物,昔年假余(李日华)披阅,留春波草阁中者三四浃岁。先生(冯梦祯)没,余以义归长公权奇。权奇寓春波里第,值居人不戒于火,沿爇几付烈焰,而此卷独存,不胜厚幸。然而权奇不能终有也。今于(程)季白所得,再展阅,如苏卿绝域重逢李陵,圆泽隔世再会洪井,喜庆宁可筹量。季白云亦假之石交吴瑞生。瑞生多蓄精鉴,又善绘事,兹卷得所托矣。

可知A本被李日华借阅了三四年,置于李氏春波草阁中。直到1606年二月一日冯梦祯去世后,李才将A本归还给冯权奇。尔后十年,《江山雪霁图》卷声名大噪,争购者众。成书于1617年的顾起元(1565-1628)《客座赘语》记载好事者慕名竞购:

王维《江天霁雪卷》为胡太史懋礼家藏。后其子没,冯开之(冯梦祯)先生以数十金购之,今尚在其长子骥子(冯权奇)家。慕而欲购者,悬予其直,且数百金矣。

1618年,董其昌于宋徽宗《雪江归棹图》拖尾题跋,证明A本此时已被吴瑞生(与吴新宇不同人)带到徽州:“若遇溪上吴氏,出右丞雪霁长卷相质,便知余言不谬。二卷足称雌雄双剑,瑞生莫生嗔妒否!戊午(1618)夏五董其昌题。”〔图五〕吴瑞生之后,A本被卖给新安程季白。程季白是汪砢玉的朋友,《珊瑚网》“王右丞江山雪霁图”谓汪曾目睹多本:“绣里汪砢玉先得临本,复见真本跋。”这个真本跋大约是在程季白处看到的。

〔图五〕 宋徽宗 《雪江归棹图》 卷拖尾董其昌跋

 故宫博物院藏顾起元虽将《江山雪霁图》画名误记成《江天霁雪卷》,但从上下文脉络,可知所指仍为A本。冯梦祯1606年初刚去世,嘉兴亲友往来吊唁,身为长子的冯权奇顾不得处理后事,不仅催促李日华归还A本,迅速组织伪造《江山雪霁图》,还急忙联系买家、议定价格。毕竟古画奇货可居,A本竞购价已经开到数百两银子,作为藏家的冯权奇多复制几本以图利,亦在情理之中。约在1606年二月至四月间,冯权奇请朱肖海临摹一本。歙县吴新宇在1606年四月至六月初,赴嘉兴购得Z本,携回徽州,大张旗鼓庆祝一个月,之后匆匆离世。1616-1618年间,冯权奇将A本卖给新安吴瑞生。而A本售出的近十年之后,朱之蕃在冯权奇家观览了D本(小川本)。综上所述,晚明《江山雪霁图》临摹本众,藏家冯权奇可能复制了不止一本。冯起码有A(已佚)、D(小川本)、Z(朱肖海本)三本。除去归属于冯家父子的数十年外,A本还曾为董其昌、李日华借阅。董借阅两次,李甚至借出三四年。古代没有照相机可复制影像,遇见铭心绝品,借阅者利用机会复制另本以自藏或转售,亦在情理之中,朱摹Z本的图利行为,在当时不特别可鄙。如今,A、Z本并未存世,品质高的宋摹本(B)幸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而笔墨差劣的檀香山本(C)、小川本(D),都仅是时代稍晚,明末或清初的辗转再临本。李日华和沈德符所载的两次朱肖海作伪行为,皆为朱与冯权奇携手合作,主导者皆为冯。冯、朱集团可能已成为有稳定合作关系的“惯犯”。冯作为老板,占有更多的权力和利益,提供古书画原作、旧绢材料、售卖渠道,朱则加以改造。但在后人叙述里,冯却丝毫未被批评。

三 收藏雅集:朱山人的另种形象

在嘉兴人眼中,朱肖海除去作伪外,亦存在另一种正面的山人形象。李日华记录过三次与朱的直接接触,其笔下的“朱山人”肖海筑室数处,以金纸糊壁,终日于纸素间酣恬自适。喜收藏古书画,常邀请文人一同观画,俨然一位山人雅士。《味水轩日记》载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九月二十五日,李日华和朋友史仲纯、张遐叔去沈山人(或为沈恒川)家赏菊,顺道拜访朱肖海新家:

过比邻朱山人。山人新结一楼,俯眺旷野,颇极漭漾之趣,余名之曰云趣楼。楼下一小室甚洁,余名之曰纸醉斋。山人日夕偃仰其中,非作字绘水墨,则披展古人法书名画,终日于纸素间酣恬自适,故以是名之。又唐昭宗时,孟斧居蜀,所作居室结构奇雅,有室四壁,与什器皆用金纸糊饰,朝夕临之,晃曜不足,谓之金迷纸醉,此则非余赠山人意也。山人出观所蓄李营丘《松石钓艇》,笔法入细,古韵可掬。余疑是郭熙。又陈白阳米山,亦蓊郁。⋯⋯又白阳盎面大狂草一绝,奇异之甚。⋯⋯又沈石田落花卷⋯⋯后自行书《落花诗》十首,题跋称西川者和诗。

据此,李日华在朱的新家目睹了朱收藏的四件书画:传李成《松石钓艇图》轴、陈淳《米氏云山图》卷、陈淳《色与香俱大狂草》卷、沈周《落花诗》卷。前述朱的作伪行为,皆发生在1613年之前,包括伪添《楞严经》款书、仿制《江山雪霁图》,以及制作李日华所言由“歙贾”买走的“赝物”。到了1613年,朱拥有的财力已足以买地建楼,可见作伪确实获利不少。此时朱不只有一处房产,其新居似修建于嘉兴城外,可“俯眺旷野,颇极漭漾之趣”。因楼居风景优美,李日华将整栋楼命名为“云趣楼”,并将朱作画的楼下小房间命名为“纸醉斋”。似乎可以进一步推论,如果朱在1613年后继续作伪的话,理应会在“纸醉斋”房间里进行。关于朱收藏的传李成《松石钓艇图》轴,李日华《六砚斋三笔》载:

徐节之携画一轴来就鉴定,乃故朱山人肖海物也。余二十年前见之矣。作两松耸挺,一松横偃贯其肋,枝梢上下笼罩,松针乱撒,极有古气。内层作墨叶树一,樛枝栎树一,中段低峦映带,坡畔一翁,横舟而钓。余定为元人笔,而松根露白处,已有作李成二小字矣。盖特减去上幅原题,而以此眩价耳。因试呼儿亨示之,亨曰:此曹云西仿郭熙笔也。余深赏其鉴真。

比较《味水轩日记》和《六砚斋三笔》,可以归结,两次所记《松石钓艇图》轴为同一件作品,画低峦映带,两松耸挺,一松横偃贯其肋,一翁横舟而钓,画中署“李成”款。风格“疑似郭熙”或“曹云西仿郭熙笔”,是郭熙、曹知白一脉。两次记录的看画时间吻合。《味水轩日记》载李日华1613年于朱家见《松石钓艇图》,《六砚斋三笔》成书于1630-1634年间,上距1613年约20年,与李所言“余二十年前见之”相合。此件《松石钓艇图》终朱一世都未出售,直到去世后才落入他人手中,可知朱宝爱、珍惜自己收藏的古书画,而非仅止于造假出售。此外,朱不止是古董造假者,有时亦参加文人雅集活动。万历四十二年(1614)十二月五日,李日华在嘉兴名流徐弘泽、徐节之父子家竹浪馆的聚会里,再次见到朱肖海:

集徐节之竹浪馆。节之尊人润卿(徐弘泽)出所藏文衡山、文水、陈道复、莫云卿诸家画轴悬壁间,相与谈笑评骘,以代丝竹。朱山人肖海以手制箨斝匏樽行酒,余与儿子俱大醉。

徐弘泽父子举办的聚会以赏画和饮酒为主,墙上悬挂徐家收藏的吴门、松江派等文人山水画,以供鉴赏评骘。席间,朱肖海、李日华与其子李肇亨俱受邀到场,朱用自制的竹斝匏樽行酒,替大家助兴,表演极精彩,令李氏父子大醉而归。万历四十四年(1616)“四月三十日”,李日华再次来到朱家:

过肖海朱山人楼居。出观沈石田《桃花书屋图》,图为其弟继南而作。笔法细秀文弱,如徐贲,亦此老别调也。有题语:桃花书屋我家宅,阿弟同居四十年。今日看花惟我在,一场春梦泪痕边。此《桃花书屋图》也,图在继南亡前两年作。呜呼,亡后又三易寒暑矣!今始补题,不胜感怆。乙未九日,沈周。小隐新成水北湾,桃花千树屋三间。读书不作求名计,时复牵帷只看山。有贞。结屋东林胜小山,读书终日掩柴关。桃花千树无人看,一片风光春自闲。陈宽。

李这次在朱家观赏朱收藏的沈周《桃花书屋图》轴〔图六〕。该画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画上有徐有贞、陈宽题诗,诗文内容与李所抄录者吻合。这也是目前所知朱肖海藏品中唯一存世的一件。

〔图六〕 明沈周 《桃花书屋图》 轴 1470年

纵74.5厘米  横30.6厘米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李日华与朱的三次见面(1613、1614、1616年)都很愉快。即便朱伪造的白居易款蒙蔽了李,两人友谊依旧,李仍称朱为“山人”,以文人身份对等交往,而未攻击朱的作伪行径。用李本人的说法,“念其衣食于此,不忍攻也”。李正面认同了朱的“山人”形象。《恬致堂集》“春门徐隐君传”谓(徐弘泽)“交游多海内名硕,其最嫟者,曰王山人雅宾、朱山人肖海、释子秋潭、居士鲍性泉”。可知朱的伪作,不影响其与地方名流徐弘泽、王雅宾、僧智舷(秋潭)、鲍性泉等人结为密友。而晚明以“山人”为号者,既有布衣诸生,亦有冠带儒士,多以此标榜个人修养和隐逸雅致的生活方式。例如沈仕(1488-1565)号青门山人、王宠(1494-1533)号雅宜山人、谢榛(1495-1575)号四溟山人、徐渭(1521-1593)号天池山人、王世贞(1526-1590)号弇州山人、屠隆(1543-1605)号由拳山人、李时珍(1518-1593)号濒湖山人、吴承恩(1506-1580)号射阳山人。从李日华对朱肖海日常生活的描述,也可看到此种生活安闲恬适的文人特点。朱或登上“云趣楼”,“俯眺旷野,颇极漭漾之趣”,或“日夕偃仰”于“纸醉斋”中,“非作字绘水墨,则披展古人法书名画,终日于纸素间酣恬自适”。有时与密友徐弘泽各制扁舟,湖上饮酒泛舟赏花月,时人目以为“水仙”。朱肖海去世于1634年之前。去世后,其作为伪造者和山人的双重身份,均被载入官方文献中。成书于1637年《(崇祯)嘉兴县志》评价:

朱实,别号肖海,摹古有绝技,凡古人法书名画临摹逼肖。云间董宗伯其昌号法眼,亦时为所惑,但言朱仙人以神之而已。实与弘泽同为万历时人,雅相善,各制扁舟,时选胜携尊,共泛花月,超然有尘外之致,时人目之为水仙云。

《(崇祯)嘉兴县志》“人物志”载录南唐至明崇祯年间画家,朱肖海以“摹古有绝技”跻身嘉兴知名画家的行列。“摹古有绝技”一语,说明官方的正面认同度。连董其昌“亦时为所惑”,受骗后“但言朱仙人以神之而已”,未将朱贬为欺世盗名的画工。

朱亡后,其声名超出嘉兴本地。1664年杭州冯仙湜《图绘宝鉴续纂》称:“朱实,字肖海,嘉兴人。摹临元人旧本,精妙入神,惜乎不能显己之长耳。”

1685年《嘉兴县志》、1800年《嘉兴府志》、1879年《嘉兴府志》等嘉兴地方志,及《佩文斋书画谱》《历代画史汇传》等画史著录,亦认同朱临摹逼肖。

作为底层文人,尽管朱肖海出售伪作是公开的秘密,却非常和谐地与董其昌、李日华等雅士文豪们融合在一起,其隐逸山人的身份依然被认同。朱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反而被时人誉为仙人绝技。而朱并非孤例,明中期以降底层文人造假古董或代笔的案例屡见不鲜。如文徵明的代笔者朱朗“山水与徵明酷似,多讬名以行”,文徵明本人不仅知情,且毫无芥蒂,需要时请朱朗代笔捉刀。可见底层文人的伪造行为,在当时并不被鄙视,晚明鉴藏圈处之泰然,以宽容的心态接纳伪造现象。

四 从朱肖海到朱瑛:画家志业

朱肖海不仅自己作画,还把儿子朱瑛(朱君求)也培养成画家。朱瑛曾参加天启三年(1623)徐弘泽召集的“江干七树”创作活动,李日华作诗《题朱君求江干七树图》赞其“凝情出佳丽,知是郭熙家”,徐弘泽称“君求之秀色,如西山朝爽”。朱瑛有较多本款作品存世。存世最早者为《补结庵十咏图》册〔图七〕,成画于1623年或稍晚,正是朱肖海、朱君求父子参加“别有社”之时。以册页中《卧雪》一开为例,该画作江天覆雪,松林竹树,文人结庐读书其间,画风承袭文徵明派。这一年六月,嘉兴诗僧智舷作《结庵十咏》诗,朱瑛为此十首诗作十幅画,并署款:“舷公结庵十咏,后学朱瑛补图。”智舷是嘉兴名流,与徐弘泽、朱肖海等人亲近,而1623年朱肖海还健在,不排除将朱瑛推荐给智舷配图,以此为儿子扬名。

〔图七〕 明朱瑛 《补结庵十咏图》 第十开

1623年或稍晚  纵19.9厘米  横36.3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1631年,朱瑛画《仿文徵明溪山渔隐图》卷(天津博物馆藏)。与《补结庵十咏图》一样,均为勾染设色、吴门风格。卷末署款“崇祯辛未(1631)小春,秀水朱瑛制”,拖尾有嘉兴高佑釲(1629-1713)跋,称“先大夫与朱肖海、朱瑛为尘外交”,尤欣赏朱瑛,“常称君求点染烟云,匠心独妙,尤为过之”〔图八〕。按,高佑釲之祖父高道素(1583-1629)系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历任虞衡主事、屯田郎中,家中颇富收藏;父亲高承埏(1603-1648)为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历任泾县知县、虞衡主事,为明末清初著名藏书家。官宦辈出的高家与朱肖海、朱瑛父子堪称世交:“既而君求复予为忘年之友。”可见朱氏父子两代不断经营扩展与当地士绅的友谊。

〔图八〕 明朱瑛 《仿文徵明溪山渔隐图》 拖尾高佑釲跋

天津博物馆藏朱瑛在清代已享有一定声望,1636年《陂塘晚坐图》扇钤有“乾隆御览之宝”,作品进入清宫为乾隆收藏。画松下文眺望陂塘,皴法松秀,为晚明仿文徵明派的末流风格。存世最晚的朱瑛作品为顺治十八年(1661)《仿沈石田竹楼清话图》(天一阁文物保管所藏)。可知朱瑛在入清后,活跃了近二十年。清人对其评价更在朱肖海之上,称朱瑛继承家学,擅摹元人,笔法苍古,且比父亲更“善山水”。1664年冯仙湜《图绘宝鉴续纂》称:“朱瑛,字君求,嘉兴人,肖海之子。善山水,苍古有本,布置殊失自然之意,临摹元人诸家,可称巨手。”1791年冯金伯《国朝画识》、彭蕴璨(1821-1850)《历代画史汇传》亦提及朱瑛作为山水画家苍古有本的画技。与朱肖海不同的是,存世文献未见朱瑛造假画的记录。朱瑛《仿文徵明溪山渔隐图》拖尾的几段清人题跋,盛赞其画艺,《芥子园画传二集》的编者王臬将此卷携至南京,跋文赞美:“此吾乡朱君求(朱瑛)前辈真迹也。其尊公肖海先生笔墨仿古,清致可掬。君求先生早得家法,意在笔先,烟云变幻,不啻元晖之继老米。”李希膺跋:“此卷神清骨媚,直入宋人之室。凡一山一石,非苟焉落笔者。”清人跋语,俨然将朱瑛视为一代名家。作伪出身的朱肖海,将其子朱瑛培养成一位出色的画家,洗涤了伪造牟利的形象。而朱瑛自己的画名似已足够维持生计,其作品在清代已走出嘉兴本地,被藏家带到北京、南京或其他地域。在绘画志业上,朱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五 结论

虽然晚明书画赝鼎之风盛行,作伪者亦数量可观,但他们生平活动却极少得到记录,绝大部分作伪者甚至没有留下姓名,无文献记载。相形之下,朱肖海的案例甚为珍贵,仍有作伪史料留存。从其存世手迹来看,朱绘画承袭文徵明派,仿古能力极高,成功欺骗歙贾之浮慕者。朱既与冯权奇等嘉兴藏家合作,自作赝物售人,又有自己的生意管道,苏人为之搬运,三百里内外,皆其神通所及,并成功购置新居。究其原因,或与明代特有的“山人”文化有关。以“山人”为号不仅为在野文人提供了形塑自我身份的可能,也替有一技之长的底层艺人提供了机会,让他们能够以“山人”形象与上层乡绅有更平等的交流。朱肖海不仅善于抓住机会,亦教子有方。他并不满足子承父业,而是更推进一步,将儿子朱瑛引入自己的朋友圈,培养成文人画家。朱肖海还在世时,朱瑛已为名僧智舷等当地名流创作文人式的诗意图,并参加徐弘泽组织的书画社团活动。入清后的朱瑛已成为当地颇富声望的耆老名宿。朱氏父子两代持续的努力,终于获得回报,亦为下层画家的家学传承提供了新的美术史范例。

[作者单位:彭慧萍,杭州师范大学历史系;

吴雪杉,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盛 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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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彭慧萍、吴雪杉《山人捉刀:晚明作伪者朱肖海的职业生涯与代际承传》,原文刊载于《故宫博物院院刊》202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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